更多的女孩,在过去的天里,已经次第离开这个舞台。她们以自己的青春,见证了中国女团近几年的兴衰起落,经历希望与幻灭,直至被“创造”打捞,然后再次被放逐漂流。
采访何可人温丽虹王媛
文何可人
编辑李凡
季军杨超越木着脸,神情里看不出此刻正在承受极度宠爱与极端鄙夷;亚军吴宣仪踮脚、举手、转了一个圈,将轻盈保持到了最后;冠军孟美岐耸着脖子哭得像个孩子……
6月23日晚上,11个女孩最终走上金字塔王座。有人在嚎啕大哭,有人抿着嘴微笑,有人垂下了眼睛。天,个小时,11人迎接新的使命,进入新的轨道,撞向那个满是诱惑与野心的娱乐圈。
年的夏天,因为创造的爆红,重焕新生的女团潮流在人们眼前展开宏图,加速奔流。对女孩们来说,这是一个希望,也可能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。极少数幸运儿能攀上这娱乐巨轮,更多的人重回浪中沉浮,未辨方向。
创造决赛开场演出燃烧的感觉
朱天天再也没有哭。成团之夜,她和一众同样被淘汰的小伙伴们重回到创造的舞台,跳完这个舞台上的最后一支舞。
所有人涌在一起,拥抱交谈,她站在最外围,定定地抬头望向上方——大屏幕里,张杰哽咽地问女孩们:累了吗?
作为节目中第一个被全网diss的女孩,朱天天这个夏天过得很不容易。
参加“创造”之前,她是一个小有表演经验的选手,毕业于北京现代音乐学院的电吉他专业。这所音乐学院的学生,常怀着明星梦出没在各种选秀节目中。朱天天最有名的学姐叫江映蓉,是年“快乐女声”的全国总冠军。
年,20岁的朱天天也抱着吉他,参加了《超级女声》,靠自弹自唱一首蔡健雅的《被驯服的象》通过海选,但最终止步天津10强。开启过中国偶像新时代的《超级女声》那时已是强弩之末,当届冠军未掀起任何波澜,更别提只在节目里露面几次的朱天天。
朱天天抱着吉他,参加了《超级女声》退赛后的朱天天被一家公司签下,两年内接了两部戏,演一些围着女主角叽叽喳喳的配角。
第一回演一个摇滚乐团主唱,角色的名字索性就用她的真名——朱天天。有一幕,剧中的朱天天抱着吉他站在台上,装模作样地弹唱,台下一千多名群众演员,挥着写有“朱天天”名字的灯牌和荧光棒,拖着长腔喊“朱天天……”群演极不走心,喊得有气无力。真的朱天天倒有些恍惚,她看着灯牌上自己的名字:“到底是演戏?还是我真的在做这个事情……要是我的真粉丝就好。”
两年后,在“创造”里,她找到了这种感觉。
朱天天在“创造”共参加过两次公演。第一次,她自我介绍后,台下传来“朱天天!加油!”朱天天对火星试验室回忆:“声音特别大。男生女生都有,男生声音更大,和拍戏不一样。”
朱天天第一次C位公演身份是真的,舞台是真的。粉丝近在咫尺,举着偶像的手幅摇摆,疯狂喊出迷恋的口号——在这里,他们不被喊做“粉丝”,而是被赋予新的身份与权力——“创始人”:创造舞台,创造偶像,创造审美,创造大众文化。
台下台下相互呼应、相互慰藉、相互燃烧。再也没有比这更紧密的关系。女孩们仰仗创始人的点赞才能晋级成团,而粉丝收获了养成、陪伴偶像成长的快感。偶像与创始人,成为彼此休戚与共的刚需。
在舞台上体会与粉丝紧密关系的,还有刘思纤。
刘思纤在浙江工业大学读播音主持专业,在创业浪潮的感召下,曾和同学开过一家美甲店。她打算毕业后在杭州找一家媒体,按部就班地工作、赚钱、定居……大三暑假,在北上旅游的路上,刘思纤在一个商城里遇到了女团的招募,她走了进去,成为那个赛区的第一名,自此走上女团之路。
在“创造”的公演上,刘思纤踩着红色高跟鞋跳过舞,也穿着一身白纱款款唱出:“当我凝视你的时候,时间仿佛静止,那一次你悄悄走进我梦里,颤动了我的心,命运就这样交织在一起。”
刘思纤踩着红色高跟鞋唱歌跳舞粉丝的喊叫声山呼海啸地袭来,聚光灯打在身上,她不觉得灼热,只觉得温暖。“台下有真正粉丝是不一样的。是那种我把能量给你、你把能量给我的感觉,好幸福啊!”她对火星试验室说。
尽管还是被淘汰,但舞台上的感受让刘思纤想明白了:“人生不是活一辈子,而是活几个瞬间。”
为了台上这短短几个瞬间,姑娘们拼尽全力燃烧自己;也是为这几个瞬间,粉丝们拼尽全力回馈自己的热情。在这种能量交换中,他们都体会到了强烈的幸福感。
这种幸福感,甚至比表演本身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。主持人张绍刚在给腾讯拍摄纪录片《女团》的过程中,去日本看了一场最当红女团AKB48的表演。女孩们穿着闪亮短裙载歌载舞,粉丝划动荧光棒翻起蓝色的光浪。台上台下共同燃烧的热情,给原本对女团不了解,也没多少兴趣的张绍刚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:“我很难去评价她们的表演好不好,歌好不好,但是整体感太好了。你能感觉到他们特别幸福。当他们进到这样的现场的时候,有很强烈的存在感。”
张绍刚看当红女团AKB48的表演后评价“剩余价值开发”
司捷的办公室墙上,挂着一幅书法匾额——“娱乐万万岁”。这源自于6年前司捷打造的组合Time-Z曾唱出的口号《偶像万万岁》。司捷喜欢这句话,改成“娱乐万万岁”找书法家写下挂起来。
司捷是朱天天所属公司的老板,也是中国最早涉猎偶像团体的制作人。从年打造中国第一代女团青春美少女组合开始,他几乎经历了中国组合的整个发展史。
耕耘组合二十年,司捷对团体有很深刻的理解——这是一个最适合现场舞台的娱乐产品,因为“人多势众”具备天然的感染力。“你想,七八个年轻人在舞台上表演,和一个人站上台,气场都不一样。而且它不是站着不动的定位形唱歌,组合要蹦,要唱,要跳,大的舞台才能展现它最大的魅力。”
重点是,尽管“人多”,组合的人选却不那么难找。像迈克尔·杰克逊那样的天才巨星,固然只能几十年一遇,当组合的优势,就在于并不需要每个人都是天才。“大多数单个人就像手指,有长有短,有粗有细,有时候你怎么看都很难看,但……”司捷伸出手,攥住拳头说,“只要取长补短,组合在一起”,也能获得极好的演出效果,“这就是组合的魅力”。
年,超级女声开启了选秀时代。无数怀抱演艺梦想的年轻人蜂拥而至,但借此真正成为演艺明星的人寥寥无几。司捷注意到了落败的青年人背后的机会。年,司捷向天娱传媒副总王珂提出做组合的想法。王珂痛快回答:“来吧,正好做快男,快男有很多。但第一名到第十名,不能碰,十强之后,随便选。”
有人质疑他:前十名都做不过来,干嘛还要做十名之后的?司捷直白地回应:这叫“剩余价值开发”。前十强之外,还有很多人需要消化。组合是一个消化的好办法。
至上励合他挑选了五位在快男中略有名气、中途被淘汰的选手,送去韩国做练习生。一年后,“至上励合”的成功印证了司捷的想法。他记得很清楚,年春节过后,全国各地的DJ、演出商都打来电话,问“你做那个组合叫什么?至合上励还是至上励合?唱的《棉花糖》这么火,新疆、西藏的马路上都在放这首歌。”商演邀约源源不断,最多时他们一个月跑了16场商演,演出服都快穿烂了。
这次经历让司捷既看到了组合这种形式对选手的包容性,也看到了中国市场对本土偶像团体的需求。“隔壁的日本和韩国,市场容量有限,才每年都喊着出韩国、出日本,而中国市场足够大,足够消化,我们的偶像团体吃都吃不完!”
这也是组合形式忽然在中国形成热潮的重要原因——选秀节目正在成为主流,越来越多的“剩余价值”在等待被开发。
那些漂亮又稚嫩的年轻人,被舞台上的燃烧感吸引而投入其中。当然,原始的诱惑下,也充满了危机。
代价
第一期《“创造”》播出时。个女孩身穿粉色制服,齐刷刷地站上金字塔。
陈怡凡也在其中,面庞稚嫩,神情怯弱。她年出生,才20岁——对女团选手来说,年轻是个明显的优势,但和其他女孩相比,她总显得心事重重。
来“创造”前,陈怡凡有过五年的女团经验,她对火星试验室概括这段经历:“没有一点起色,没有做出什么东西”。
第一期分班时的陈怡凡陈怡凡是“女子天团”的第一期成员。成立于年,背靠YY直播,由音乐“教皇”陈耀川担任总监制、曾以“财大气粗”在业内闻名。建团初期,它的投资公司YY娱乐宣称,先期拿出5亿元打造这个团体。
陈怡凡是5亿元的结果之一。入团时,她还不到16岁。她和其他入选的女孩们住在一栋专门为她们修建的大楼里,过着几乎封闭式的生活。每天早上4点半起床晨跑,上午是声乐课,下午是舞蹈课、表演课,晚上是晚自习。
陈怡凡学芭蕾出身,女团偶像必需的性感舞蹈不是她的长项。为了赶上大家,晚上八九点,别人回房休息,她一个人在铺着地毯的会议室里继续练舞。她知道自己的不足。“没有路可选,我只能选择出道。”
长期超负荷训练,陈怡凡开始感到腿疼。上楼梯疼,穿高跟鞋疼,躺着动也疼……捱了3个多月,医院,发现在大腿和胯的衔接部位,长了一个滑膜软骨瘤。不到16岁的陈怡凡听不懂,她将这个复杂的医学名词它形容为“很多小小颗粒的,像西米露一样,很恶心”。
她没有遵医嘱立即手术。训练任务重,她挺过了练习生合约,又要完成出道前的训练,而出道后,还有剧场首演公演的排练。
最疼的时候,陈怡凡用绳子把两条腿捆在一起,双腿伸得笔直睡觉。
需要忍受的还有家人的质疑。第一次听说“女团”,许多家长都要问:这个“玩意儿”是什么?甚至有人担心:“不会是被人骗去做传销吧?”
纪录片《女团》截图为了说服父母,参加“创造”不少选手都有过这样的经历:在网上一条条搜出公司正规的新闻、股权信息、老板介绍,再用十多页的PPT展示给父母看,辅之以自己的讲解:女团到底是什么?
这些都仅仅是开始。按照司捷的“开发剩余价值”理论,大多女团成员都不具备独立出道的能力,组合的方式既让稚嫩的她们提前感受到舞台的荣光,同时,她们也开始地体会到,不仅有热情的粉丝,更有冷酷的网友。
在“创造”里,朱天天因略有夸张的表情和举止,遭到网友的群嘲。“朱天天是不是有甲亢?”她的一哭一笑都被制作成表情包,她的黑粉群很快建立,群名就叫“专治朱天天甲亢群”。
diss声最盛时,朱天天甚至不愿意走广电大厦一条露天的通道——路边有人对她指指点点。她只好取经另一位争议型选手王菊。王菊把自己的心得分享给朱天天:网上那些声音,我不看呀。
在第二次公演,朱天天自我介绍过后,底下有女声高喊,“朱天天,你是神经病吗?”灯光太亮,台下一片混乱,朱天天无法看清这近在咫尺的恶意。她想哭,想爆发,想回一句:我不是。最终选择了不发一言。
最大的痛苦是自我怀疑。女团的经历,对陈怡凡是生活的一次重创,在又遭遇巨大的压力,她不断自问:是不是我当初真的选择错了?参加女团是不对的吧?不然为什么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,都看不到前面的路?
参加的前团员合照互联网+女团:一种虚红?
陈怡凡的担忧,不仅指向自己,也指向整个女团行业。人们把年冠以“女团元年”。耕耘组合二十年的司捷却觉得,、是“乱七八糟的两年”。
养成式女团在这两年出现井喷:SNH48、、SING、“hello!女神”、“蜜蜂少女队”……据统计,中国共有余家女团,它们精准地呼应粉丝的新需求,大部分以演代养,追求的是价值提前变现。
这些团体背后,大多有互联网资金的支持。司捷称她们为“互联网女团”。SNH48是久游网董事长王子杰投资的,是YY语音打造的,爱奇艺和腾讯两大平台从年开始介入……“短期来看,养成模式可能适合中国市场,但用这种模式培养出来的互联网女团,还是盲目跟风,不专业的人在做专业的事儿,更多是照猫画虎。”司捷说。
“不专业的人”,指的就是互联网思维下的投资人。
有这么一个互联网经济数据:如果一个粉丝的价值是美元,一个组合或一位艺人有10万粉丝,那么粉丝产生的价值就很可观。而组建一个具备同样号召力的组合,比找到一位全能的天才艺人要容易得多。“所以互联网公司喜欢组合,因为团体品牌有可复制性。这两年很多互联网公司都在研究和推崇粉丝经济,利用这些女孩子服务公司的游戏产品、直播产品、社交平台产品,给公司产品带来流量和用户。”司捷对火星试验室说。
女团在专属剧场举办首场公演女团投资疯狂季来了。司捷一位80后朋友,原来在互联网公司,辞职创业做女团,投入了几百万,找来几个漂亮女孩子,去韩国拍了一支“特别贵”的MV,坚定地认为这样就能火。
司捷冷眼旁观。他认为这样的产品非常初级。“互联网和音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,前者被概念蒙住了自己的眼睛,只看重数据,缺乏做内容的专业技师。而专业音乐行业里的人经常处于’一亩三分地’的满足里,觉得自己是艺术家,什么都看不上,也不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