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来奇怪,自从在哥本哈根召开有关地球变暖的世界环保大会后,暖冬就仿佛捉迷藏似的再也没有出现,风在小区广场肆虐,露在羽绒服外面穿着毛线裤的腿没一会儿就冻透了,一直没有治好的患有滑膜炎的膝盖开始钻心地疼,我不得不只转三圈就打道回府。在上楼之前,闫姐打来电话说她儿子鲍远刚从香港回来,弄来一批好电影,问愿不愿过去看。在大冷的夜晚躲在一隅看电影,这是个不错的主意,既躲避了邻居的暴力,电影故事又有可能为我如何能再见张展提供灵感——很多时候小说写不下去,电影都为我带来灵感。可在楼下打电话给丈夫,他坚决不去,他说今晚要把拍过的素材全看一遍。不想在寒冷的夜晚独自打车,只有试图上楼说服丈夫。可打开屋门,来到大厅,电视里正在播放的镜头却让我再也挪不动脚步。那是一个侧影,几乎是一闪而过,可当那一闪而过的侧影撞入眼帘,某种熟悉的信息不由得让你心头一震。
最初,你并不知道这一震意味着什么,不知道这熟悉的信息里包含着什么,我只呜呜嗷嗷朝丈夫大叫:“哎哎你快,快给我重放一遍。”丈夫不解地转过头,扫我一眼,当他发现我手指着电视里的画面,突然明白什么似的,赶紧让画面倒退。可他退的时间太长了,重放了好一会儿,那个侧影才又出现。
这回,他出现在画面上,我没有大呼小叫,因为他刚刚冒头,丈夫就将画面定格,似乎他在回放中知道我为什么一惊一乍了。
我依然惊诧,但这回不是因为这个镜头,而仅仅是为丈夫居然知道我的一惊一乍是源于这个画面。我盯着丈夫,情不自禁地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他?”
“不知道哇!这是我偷拍的镜头。”
“你是说你不知道他是谁?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!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志愿者,人们就叫他小Z,医院那天每周都能看到他,医院的人说,他做志愿者已经三四年了,但他就是不让拍,坚决不让拍。”
“他做什么志愿者?”
“给癌症晚期患者按摩。”
我直盯盯看着丈夫,似乎不信,自言自语:“怎么可能?”
“什么怎么可能?你认识他?他到底是谁?”丈夫皱着眉头,好像我在有意卖关子。
“张展,他就是儿子让我找的张展。”
丈夫一时愣住,继续冲我皱眉,皱着皱着,又重新回放镜头,边放边说:“真的是他?这学生很怪,医院拍了十几个志愿者,就没有不让拍的,你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的音乐治疗师吗?她特别愿意上镜头,上镜头还非常有感觉,可这小子不一样,坚决不让拍。他越不让拍我越想拍,我就觉得他有故事。”
我没再说话,坐到沙发上,这时邻居的暴力也莫名其妙地停止了,屋子顿显寂静。在寂静的屋子里,与丈夫面面相觑,我嘴上说“当然有故事”,心里却又很难接受这样的故事。并不是我排斥正面形象。第一,志愿者这个身份不符合张展,在我了解的那些大学生志愿者里,有很多是为了出国铺垫经历,国外大学特别重视学生是否有过自愿为社会服务的经历,他已经就业了,不需要这个经历;在电视上,确实看到过正在工作的年轻人去当志愿者,但他们大多是到老少边穷山区支教,是加入国家某某共青团计划,有媒体引导、包装的成分;再就是像滨城大学遇到的几个大学生,为未来学业做些设计;这种默默地为癌症患者按摩,又常年地周三和周五坚持不断,不可思议。第二,张展早期叛逆,后来父亲去世,和母亲又不联系,他缺少让人信任的能做这种事的感情基础,尤其他如此年轻,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在镜头上看一眼都心惊肉跳,他如何能做到长时间面对……当然,最最重要的,他破坏了我对他和斯琴、小不点之间关系的想象,虽然那天斯琴的话已经说明张展周三、周五去的不是发廊,可他的故事偏离爱情,朝另一条道拐弯拐得太远了,我没有心理准备。
“他爱戴毛线帽,在医院为什么没戴?”沉默许久,我对丈夫说。
“他是戴了,但一进门就摘了。他一向匆匆忙忙,周三上午三个患者,周五下午三个患者,每个患者一小时,那些晚期患者整天在床上躺着太难受了,有些有钱的子女愿意花钱雇人,但雇也没人干,可他从来不要钱。医生、患者和患者家属都老感动了,患者每天要排队等他。我偷拍他,就寻思怎么能跟踪他,他才是真正的志愿者,关键我觉得他肯定有故事。”
(孙惠芬)